聚焦一线
名师张罗
我在外面工作几十年,对家乡的人和事疏于关注,一直想去拜谒德高望重的张罗老师,国庆得暇,打听到了张老师今天上午在县中医院打吊针,便在注射室找到了他。
张老师虽是94岁高龄,看上去精神矍铄,满面慈祥,思维清晰,只是左脚膝盖以下的小腿肿烂,是一种难以根治的怪病,行走有些不便。由于同村,张老师辈份上高我二辈,虽然我们平时见面不多,但对我一直很关心。见了面,张老师双手合掌,口念“阿弥陀佛”迎接我。
张老师报考大学时,有人出主意说,日本快打败了,未来国家要搞建设,还是学经济吧!张老师是国立中正大学第四届经济系高材生,是我们村当时正宗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才华横溢,颇负盛名,与我们县余心乐、叶苍、石完璞号称“三个半才子”。称张老师为“半个才子”,是当时人们对他作为后生晚辈出类拔萃的才学的一种极高的并列肯定,并非言其才华只及另外三个才子的一半。张老师毕业后恰逢改朝换代,共产党掌握政权,其父张文周开过屠铺,赚了点钱置了一些田地,那是一个致富有罪的时代,虽然满腹经纶,遇上了突出阶级斗争的时代,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张老师难以施展经济才华,只能回本县当教师,1949年出任武宁一中校长。 是年5月26日,武宁各界推选7人迎接解放军,其为教育界代表。解放后,政治运动不断,1958年错划为历史反革命,1966年定为“黑帮”,1967年遣返老家劳动改造,1973年平反后,当过县政协副主席。1989年皈依佛教,任县佛教协会会长等职。
张老师说他读书时确实下了功夫,可惜在大学里学的东西基本没用上,后来当老师用的都是一些中学的老底,学校哪门课缺老师,就去顶那门课,高考的几门课都能教,而且教得很好,这样的通才的确少有,堪称“教师之王”,全县数千教师,见到他都会肃然起敬。我问张老师,您的教学生涯又为何大多是教数学?他长叹一声,唉!本来我也是喜欢教语文的,但讲解这些东西容易犯错误,还是教数学保险。在当时恶劣的政治环境下,这是一个“老运动员”的生存之道。
我无缘师从张老师,但他在我们村整整劳动改造了六年,对其非常之轶事却是耳熟能详。他由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改造为一个地道的农民,谈何容易?学会各种农活,晒脱了几层皮。当时虽然文化荒芜,也有一些读过书的人对许多问题一知半解,求教于张老师,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张老师都能作出正确解答。许多人由衷感叹:“要不是上头这个政策,我给他提草鞋都不够格!”当时全国学大寨,到处修水库、筑河坝,张老师随劳力征调,在工地上经常作为活靶子来批斗,平时埋头苦干,不吭一声,无法和身边的人交流也不能交流。间歇休息时,为了躲避是非,总是一个人找一个角落喘口气,对于那些喇叭喧嚣,农民开的粗俗玩笑充耳不闻,一副木讷痴呆的样子,人称“张罗憨”。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居然有一个这样的“雅号”,真是太滑稽了,这是时代的悲剧!
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年青人喜欢看微信,不太愿意专心读书了,对国学、对历史有很多缺失。张老师可以说是我们乡的末代鸿儒,他85岁为《武宁张氏宗谱》写的《张氏源流考》,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引经据典,删繁就简,足见其国学和史学功力!如何传承文明?我确有文化断代的担忧,张老师这样的人就是稀世珍宝了。
张老师经历这么多的风浪,依然故我,成了世纪老人,肯定有过人之处。他大智若愚,宠辱不惊,淡泊名利,心胸开阔。1967年红卫兵押送他回乡劳动途中,他就暗自作诗自遣:“耻随世俗逐沉浮,粉笔生涯二十秋。失足无辜千古恨,回头有愿几时酬?当年愧煞称贤达,今日居然作楚囚。但使此心常坦荡,食耕凿饮复何求?”6年后恢复工作,国家落实政策,要给他补发6年工资,他表示放弃。须知1973年的数万块钱可是一个大数目啊!到了八十年代万元户都令人眼红,有多少人为了区区一点利益去找政府取闹,张老师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
张老师生不逢时,未能在他的经济学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培养了很多人才,而今是桃李满天下。他文理相通,诗词歌赋皆精,他的《重编弋材存稿选》等着作我很想索要一本,可惜无存书。他誉满武宁,是一代人物。今天在这个注射室里,护士匆忙,病人进出,他是那样的安详;在医院的围墙外,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他是那样的淡定。他洞察历史,睥视天下。历经磨难不泄气,了解世俗能脱俗。出世入世自如,能屈能伸洒脱。深谙世道,看破红尘。寿至耄耋之年,人之俊彦,国之精英。他自撰春联:“张正气以修心,冬去春来人未老;罗英才而振铎,言传身教乐无穷。”他拟的佛堂联:“且大喝一声,作恶者必须速速回头,口是心非空许愿;岂限于三拜,信佛人还应多多积德,福缘善庆自消灾。”从这些诗联中,可窥其心志。
两个小时的拜见,无法窥视张老师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无法读懂张老师的丰富人生,我等晚辈亲聆教诲,如沐春风,高山仰止。